Translate

2010年4月26日 星期一

腦轉移瘤癌症晚期患者:我決定刻苦練功,背水一戰


病中偶記╱謝 平 2002-06-01


再見,死神

● 開放雜誌編者按:謝平曾是香港資深記者,也曾在八十年代為本刊撰寫多篇報導和訪問。兩年前,不幸發現癌症,她在親友的關愛下,堅強地和病魔抗爭,展現不屈的生命活力。本文記錄她病中的心境,寫得真實感人。我們祝她早日康復。

這一天,竟在奔波中匆匆度過。我甚至沒想起,這一天正是半年前醫生預言的,與死神的約會之日。就這樣和我擦肩而過了?!

  半年前,我的右手突然癱瘓,核磁共振掃描診斷結果:腦轉移瘤,癌症晚期。診斷當天,我就被推進了手術室。醫生預言,可能只有半年的生命。
  手術後二十天,我知道了一切。那段時間,我正在接受全腦放療,緊接著,將是醫生建議的全身化療。
  好在,這樣的時刻很快過去了,我安靜下來,靜得出奇,一種無可形容的寂滅與寧靜。就像一個月前,我第一次看見CT掃描的圖像,看見頭顱裏那團可怖的陰影......那時,人必須放棄一切,去對付可怕的疾病,還有生死未卜的將來。
頭髮無情地掉光了
  全腦放療開始了。在堆滿醫療器械、陰氣森森、毫無生氣的放療室,在醫生與親友包圍的病房,我一遍遍自問:難道就這樣躺在病床上,不停地治療、等死了?難道,再也不能直面天地,活生生地呼吸自然、擁抱自然了?!不!不!這不是我的風格,我不能這麼度過最後的時日。外面的天地自由寬廣,我怎能被無望的治療困在醫院,困鎖病床,直到衰弱而死?
  不,不行。我寧願死在旅途、在家裏、在孩子身邊......就是不能在醫院在病床!我不能改變死亡,卻可以改變這之前的每一天、每一刻。
  那些日子,我掙扎、猶豫,和醫生爭論,尋求中醫中藥......最後,我決定中斷放療,也拒絕全身化療,開始服用中藥。同時,開始我最後的旅程。
  兩個孩子送到了南方父母的身邊。我逃離醫院,與丈夫乘火車一路南下......儘管只做了五次全腦放療,離開醫院後,我的頭髮還是無情地掉光了。放療剛一周,梳頭稍用力便帶下一團團髮絲,一用力就能揪下一把頭髮。幾天後去髮廊洗頭,頭髮邊洗邊掉,沖水時所有頭髮糾纏在一起,根本就理不清了。洗髮小姐束手無策。我乾脆起身說:「別洗了,剃光算了。」與其看著它們一點點掉光,對著它們傷心哀悼,還不如快刀斬亂麻,事先買好的假髮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了。那是兩個女兒離京前,陪我去商店買的假髮。
  「媽媽!你可不要光著頭,太可笑了!」。那天,兩個孩子在商店裏爭著照鏡子,試假髮,作鬼臉,樂得前仰後合。
每一一天都帶來點點感悟
  九月上旬,我和丈夫一起,開始旅行、讀書和靜修的歷程,那是我夢寐以求而難得的、真正的生活。旅程中,終於來到心儀已久的魯迅故鄉,我為水鄉水道的堵滯枯乾、為百草園的徹底荒蕪(種菜)而心酸......每個新的一天,經歷的每一件事,見到的每一個人,都帶來點點感悟,讓我的胸懷,我的心性,更加寬廣無礙。沒有壓力,沒有競爭,沒有慾求,沒有困擾,只有自然或不自然的天地萬象,只有每天的點滴感動......我的整個生命狀態,情緒與氣色,幾乎煥然一新。
  在這樣的心境下,死亡的陰影淡化了,死神那猙獰可怖的面目似乎漸漸遠去。我和親友都為此感到高興和安慰,甚至有點樂觀起來。
  術後三個月,復查結果:癌瘤明顯縮小,未發現新的病灶。回到老家廈門,我們決定在這裏安頓下來,兩個孩子正在這裏上學。幸運的是,我們很快租到一個安靜舒適的小院,正巧是《小城春秋》作者的宅院。小院的感覺好極了,仿佛回到光著腳的童年。每天,呼吸著熟悉、潤濕的小城氣息,沐浴寧靜溫暖的陽光。庭院裏茶花盛開,新種的黃玫瑰亮麗耀眼,花苞纍纍......
  半年過去了。我竟還好好的活著。真是太棒了!我學太極,做家務,照料孩子,仿佛恢復了往常的活力,除了右手仍癱軟無力,我像常人一樣和家人去爬山,在海灘看孩子堆沙,和老同學聚會鈙舊......疾病和死亡的陰影,像天上偶然飄過的一片烏雲,不覺間,消失無蹤。
  我把術後半年的復查結果告知北京腫瘤醫院的蔡教授,他警告說,你必須馬上化療,無論癌細胞是否已經轉移,你都必須進一步殺滅它。因為,腦瘤的復發期是三到九個月,如果等到復發再治療就太晚了......
  或許,我應該再次拒絕化療,應該相信中醫扶正祛邪、全身調理的理念,並堅持服用中藥,堅持打太極、靜坐靜修、增強體質......
或許,奇跡將會出現。
  但如果,兩三個月後癌瘤真的復發,是不是最終難逃化療一劫?而最終,一切都將無濟於事,癌魔將很快吞噬一切,直到我衰弱而死?
  我不知道。
  只知道,我不再拒絕無常,也不再強求結果。
  只知道,我所有的痛苦與感悟,所有已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一切,都不會毫無意義。
  只知道,無論如何,我都必須做點什麼。乘著春日的陽光,萬物正在復蘇,死神悄然遁形......不管我還有多少時間,我不能只是躺在搖椅上沐浴陽光,只是消極地享受這短暫而虛幻的健康與寧靜......
  也許,我應該開始另一個里程:一方面繼續我半年來的放鬆與靜修,閱讀與感悟;一邊用我殘損的,然而不是完全無用的頭腦與雙手,為這生死交匯的一頁記下點甚麼,為我四十年的生命中,那些苦樂與感悟,那些曾經在心中縈繞不去的一片片疑雲一頁頁碎片,理出點清晰的脈絡......
  對於死,我其實已並不陌生。我或許不害怕死的威脅。但我怕的是變得衰弱不堪,不得不終日困鎖病床。怕的是失去意識,失去自制力,以致不能清醒地,安靜地,有尊嚴地死去......我告誡自己:上蒼賦予人精神和意識,它們理應保持到活著的最後一刻,乃至肉身死後的靈魂狀態。身體可以崩潰,但不能意識崩潰。這意識,並非只是狹隘的自我意識,而是對自己,對人與人,人與自然,對生與死,對宇宙和上蒼清醒的「觀」與「化」,也就是透徹的融合與寧靜。
  這是我遭遇身心的痛苦與死亡之後,一直在尋求的境界。
  於是我開始用左手的指頭,一個字一個字地,在電腦上敲敲打打......很快到了南方的初夏,也是術後的第八個月,這意味著我比醫生的預言多活了兩個月,而且似乎正在逐漸康復,除了右手仍軟弱無力,體力較差,容易疲倦外,可怕的腫瘤似乎已被伽瑪刀及中藥破壞和控制。我決定去北京復查。復查影像顯示,我的左後腦靠近腦幹的腫瘤,出現水腫復發跡象,右腦又發現一個新生的彎月形陰影。我依然不情願馬上住院化療,決定回到小城兩個孩子身邊。
  四月底,我一個人踏上南下的火車,平靜地享受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的、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旅程。儘管前景渺茫,但比起去年第一次遭遇死神時所處的絕望困境,現在的我已能放鬆心情,慶倖自己此刻還能一邊旅行,一邊回憶過去一年多的種種遭遇。望著車窗外不斷變換的景色,我多麼希望,有一天又能背起相機,投入自然的懷抱......
考驗不斷順其自然
  就在我憧憬夢想快實現的五月,腦腫瘤復發了。我剛剛和小城的朋友擬了一個計劃,到國外旅行、攝影、展覽......但恐怕永遠無法實現了。這一回的癥狀,不是肢體癱瘓,而是陣陣強烈的暈眩,很輕易地就把我擊倒。
  我再次坐上輪椅,被推進手術室。腦殼再次擰上四個銅釘。等待咖瑪刀手術的一個小時,麻藥似乎不太管用了,其中一個接近太陽穴的釘子,扎得我直掉眼淚。總算熬到結束了。不過,這回奇跡沒有出現。我還是頭重腳輕,整日昏睡。
  幾天後,因感覺腦血管疼痛,到天壇醫院找吳升平教授診治。他說,我的血管沒事,並批評我睡得太多,鼓勵我多走動,多活動。他當場示範了幾個動作,說:「不要怕暈,頭暈也得做。要知道,你現在多活一天都是賺的,應該繼續努力,活的更好。」他又誠心誠意,說了許多同情與關切的話,讓我和親人們很受感動。多虧吳醫生的鼓勵,自那天起,我就天天掙扎起床,扶著牆走動。

一個親戚幫我找到教郭林氣功的田老師。田老師帶來幾個練功有成的學員,鼓勵我一起練習。我搬往朋友借給的京郊九台莊園。這裏交通不便,生活不便,去醫院要花一兩小時,菜食須由親友代買代送。但這裏有我最渴望的安靜、綠色、清新空氣。我決定刻苦練功,背水一戰。

  九月底的 MRI報告說我:左後腦水腫區擴大,右腦頂出現兩大塊新的陰影。腫瘤在腦中有擴散趨勢。不過,對這一切,我已不再驚懼恐慌,只是一絲淡淡的遺憾了。
  二○○一年入冬後,我的右腿尤其是右腳掌、右膝麻痹無力,日愈加重。又上不了那三級台階了。也許,腫瘤暫時控制住了,但各種後遺症陸續出現,右腿會不會完全癱瘓?腫瘤還會復發嗎?何時復發?我還能活多久?......都是未知數。我不想讓自己腦袋空虛,或胡思亂想,整日只是坐等吃飯睡覺,於是再次打開塵封數月的小電腦,用兩個尚有些許力量的中指,一個字一個字,敲打些有用無用的文字。一年累計下來竟已敲打了幾萬字。朋友看了大加鼓勵,問:準備寫多少?沒準備,也不知道,或許寫到死吧。
  十二月的 MRI報告有喜有憂,幾個舊病灶水腫消退,名醫李先生的中草藥初見功效,但腦子右前方又發現一點五公分大的新病灶。
  考驗接連不斷,也有軟弱想放棄的時候。但最終我都抱定既積極又順其自然的信念,面對新的一年,面對未知的未來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